海外华人小说 | 陆蔚青:安德鲁的那双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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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 本篇选自《芙蓉》2019年第2期 ·


ρ α·Pav - Pavonis - Piano Collection III


正文阅读

 

安德鲁坐在转椅上,眼睛向窗外遥望。他把头靠在椅背上,这样他从窗口看出去,看到的是天空。冬日的阴暗的天空。是风雪欲来之前的阴沉天空。冬天是灰色的,冬天是白色的,冬天是黑色的。

安德鲁的眼睛向下望去,他躺在椅背上的头与天空平行,眼皮耷拉下来,看上去好像闭着眼睛睡着了一样。其实他并没有闭上眼睛,相反,他从眯成细缝的眼睛里,射出两道锐利的光,那光从细长眼睛中射出去,像两道钢丝一样缠绕在街道中央的电线上。

他能听到一阵风声刮过来。电线颤抖着摇晃,好像要飘走,却又飘不走。它摇晃了几下,疯子一样毫无理智,但最终也只能听天由命地停下来,好像私奔失败的脸,充满了绝望的气息。

安德鲁不动,睡着一样沉默着。他望着窗外开阔的街道。街上没有行人。在冬天脱落了树叶的树干,此时只是天地之间的黑线条。街上的房子也沉默着,大多数窗子黑着,只有几个窗子射出幽暗的光。据说这一代居住的人很少。这个小镇如今只有八千多人居住,大多是老人,年轻人都进城去了。安德鲁可以望到很远,辽阔的开阔地。

这是安德鲁今年搬的第三个公寓。第一个公寓在蒙特利尔的低地,圣劳伦河边,穷人区。安德鲁租了一个四个半的公寓,那公寓比他刚搬出来的母亲家还大。以前母亲弟弟和他合住在一间三个半的公寓里。所谓三个半,是法国人的叫法,就是一个厅,一个卧室一个厨房,卫生间算半个。其实厅和厨房是连在一起的,中间隔了一个台子。

母子三人住这一套公寓,母亲和弟弟住卧房,安德鲁就住在客厅。他也没有床,一直都睡沙发,高兴时他就把沙发打开铺成床,懒惰时就随意睡在沙发上。舒服不舒服,他并不介意,安德鲁是个随遇而安的人,这点他很像母亲。母亲常常把衣服卷起来当枕头用,好像正在行军途中一样。

那几年同他们一起住的邻居开始买房子搬家。移民十年之后,大多数人都安定下来。每一家搬走,都会扔一些旧货,每一家都好心地送给他们,安德鲁一家就成了旧货收容站,而那些旧货很多本来就是从街上捡来的。

所以他们家总是像一个亟须打扫的战场。母亲很谦和,给什么都要,当然这是不忍拂了别人的兴,更主要的是,这些别人家淘汰的东西,在性能上质量上都好过摆在家里的东西。每次母亲面对这些旧货表现出的满足,都让安德鲁很不高兴。

为什么我们一直在捡别人不再喜欢的东西?安德鲁问妈妈。

他开始有一种厌倦和不满。这些旧货,来自小邱家,对面杰娜家,楼上毛毛家。每一个物件都带着那家人的气味和历史,如今被抛弃到安德鲁家里,居然还有些骄傲地站立着。安德鲁睡沙发上,夜里醒来,在朦胧的夜色中环顾四周,经常能看到白天看不到的景象,那些冰箱,铁柜子,桌子椅子,好像在暗夜中活了起来,他们都长着眼睛,倨傲地俯视他。他忍不住踢他们一脚,或推他们一下,弄得房间中乒乒乓乓地响,好像一个人面对钢铁巨侠,堂吉诃德面对大风车。

半夜干什么呢?还不睡觉。母亲的声音就会传过来。她睡得迷迷糊糊的,耳朵却还竖着。

安德鲁还能做什么呢。但他没有放弃。尤尼猫也没有放弃。尤尼猫用爪子抓沙发,把小邱家的沙发抓得百孔千疮,他以为母亲会把沙发扔出去,但母亲没有,她找了一块花布罩在沙发上。这让安德鲁更加生气。他在母亲不在家时,拆毁这些倨傲的家具,他把它们一点点地拆毁,扔出去,他把这些带着别人气味的东西扔出去。那些别人都搬离了这个廉价楼,搬到南岸去,西岛去,下城去,他们买了房子,成了这个城市的新资产者。他们的脸色越来越好,越来越自信,在他们的话语中,夹杂着越来越多的英语或者法语,他们的衣服越来越光鲜,但他们的思想毫无新奇之处,他们对这个城市的大选、政治完全不懂,他们也不想懂,每次聚在一处,他们谈论中国的政治、段子,他们好像生活在中国一样。

你们每一年都在说相同的事情。有一次安德鲁忍不住这样说。

那些叔叔阿姨就笑起来,他们的笑容都是一样的,安德鲁想。他们并不想改变什么。他们为什么要生活在加拿大?只是为了在加拿大的餐桌上谈论中国吗?那么为什么不回到中国去?

这样想着,安德鲁突然感到父亲也许有他的理由。

中国是一个陌生的地方,安德鲁想。但有一天,他想去看看。那里都是中国人,不像蒙特利尔,生活着许多族裔,有来自二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人。仅就这一点,就很吸引安德鲁。相同的民族,同样的语言,就像一个人一样。安德鲁看过中国奥运会开幕式上很多人在打鼓,那整齐的阵势让安德鲁惊讶。而且,中国有太多的钱,就连塔巴的哥哥都这样说。他穿着黑色的西装,扎着黑色的领带,他宽阔的嘴上粗大的雪茄仅仅粘在嘴唇上,好像随时都要掉下来,却一直没有掉下来。

据母亲讲,安德鲁是一岁来加拿大的,安德鲁对此没有任何印象。他最早的记忆,是在大概三岁,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,母亲让他叫他父亲。这个戴黑边眼镜的男人,有一张很大的嘴,黑黑的头发,他冲着他笑,牙很大,他感到一座山向他压下来。那座山矮下来,矮到像他一样高,两只大手把他举起来,举到了山顶,他恐惧起来。

喔,飞了,飞了。母亲笑着嚷道。他从来没有听到母亲这么大的声音。

但他不想飞,他害怕。那个人居然松开手把他扔到空中,他哇哇大哭起来。

这孩子胆小。那个人断言说。胆小的人干不成大事。

什么叫大事呢。安德鲁想。或者就是从那时起,安德鲁想干大事。他记得父亲脸上讪讪的不愉快,失望的不愉快。

 

安德鲁没有读完高中就辍学了,他开始自己养活自己。身边的朋友们都去上大学,梦想当医生当律师,那是他们的前途,不是安德鲁的。安德鲁并没有感到自卑或者沮丧。相反,安德鲁为他们高兴,安德鲁认为他们的成功也是自己的成功,那时他已经认识到人脉的重要。他所经历的事情,他所了解的生活,是那些去当医生律师的人们不了解的。夏虫不可语冰。人是不可能了解另一个内心深处的,尽管人们总是做出了解的样子。安德鲁在十二岁时独辟蹊径,走上了自我奋斗的道路,他的经历不为这些被父母宠爱的宝贝所知。

但他还保留着与这些宝贝的联系。他们是他的相交圆。他们拥有共同的童年。他们在假期时喝几杯啤酒,聊聊天,回忆童年,很愉快,但他不会对他们说真心话。有的人嘴很大,如果他们对他们的父母没有保留,他们的父母就会告诉他的母亲,他不想让母亲知道他的生活。

冬冬,他这样称呼母亲。他直呼大名。加拿大本地人都是这样称呼父母的,他很喜欢这样。但他不会这样称呼父亲,他有另一种称呼方式。

冬冬的男朋友。他说。

母亲对他的称呼表示过抗议。不是男朋友,是丈夫,我们结婚了。她说。

都一样。安德鲁说,男朋友就是丈夫。

母亲就不再说话。对于蒙特利尔文化,母亲是局外人,她需要了解异族文化,她最好的老师就是安德鲁。母亲对安德鲁的说法很好奇,母亲以为这是西人的看法,男朋友和丈夫,在本质上是一样的,她甚至很欣赏儿子的看穿事物真相的本领。每个母亲都幻想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天才。但安德鲁其实只是胡说八道。他并没有这种成人所说的力量。

安德鲁辍学后很快就搬出来,在芒克街租了一间公寓,房租是母亲房租的一倍。邻居邱阿姨听说了,撇一撇嘴,对安德鲁说,你这孩子太不懂事,有这么多钱帮衬你妈妈,她就不用起早贪黑地做工。再说实在要搬出去,要那么大公寓干啥?你一个人怎么睡两间卧房?邱阿姨的儿子小邱,呲着空了的前门牙说,安德鲁上半夜睡一间,下半夜睡一间。

大家都笑,觉得小邱很聪明的样子。

安德鲁没有笑。安德鲁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,嘴角总是向上的,细长眯眯的眼睛天生一副笑模样,所以人们认为他总是笑的。但今天他没有笑。人们只管大笑着说话,好像没有看见安德鲁不笑一样,安德鲁转身走开了。

母亲没有说话,母亲的眼泪含在眼眶里,但她忍住了,没有流出来。安德鲁并不是不孝顺的儿子。逢年过节,他都给母亲和弟弟发红包。他是个讲究礼仪的人。虽然他一岁时从中国北方跟随母亲来到加拿大,但他懂得中国南方发利是的文化。这是他跟欢迎班的小广州学来的。安德鲁对中国不太了解,北方与南方更不知何处。

现在让我介绍一下安德鲁,他是1992年出生的孩子,今年二十六岁。当年他与母亲从中国移民过来时,父亲安家轩还在美国读书。安德鲁生下来就没见过安家轩,并不知道他就是父亲,也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应该住在一起的,所以每次安家轩回来,他对这个人都保持着某种敌意,尤其是安家轩对他的猫不好的时候。

尤尼猫喜欢睡在床上,这是它与人亲密的方式,但安家轩一伸手就把尤尼猫扔到地上,有时还会踢上几脚。安家轩不在家时,安德鲁一直要求母亲给尤尼猫买海鲜罐头,但安家轩认为他们太过浪费。

我还没有吃海鲜罐头呢。他说。他说话时嘴有点歪,眼睛一个大一个小。安家轩戴黑边眼镜,安德鲁看父亲,有点严肃的滑稽。

于是母亲就不再买了,母亲对父亲有一种毫无道理的顺从。但在安家轩回美国的时候,安德鲁还是恳求母亲买海鲜罐头,奇怪的是尤尼猫对海鲜罐头有了反感,一闻就转身走了。安德鲁后来才知道,原来安家轩在罐头里放了垃圾,尤尼猫吃坏了肚子才再也不吃了。

一直到安家轩住下来,安德鲁还是弄不懂安家轩的身份。

你什么时候回美国?安德鲁问。

我不回去了,这是我的家。安家轩说。

安家轩的回归,彻底改变了安德鲁与母亲的生活。安家轩喜欢做菜,这是他留学美国干餐馆留下的后遗症,但安家轩不喜欢去打工。他说我已经打了近十年了,把你们母子移民来了,我也该歇歇了。

安德鲁也不觉得安家轩爱母亲,相反他有时像踢猫一样踢母亲。但母亲却不报警。她哭,但却不对别人说这件事。安德鲁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报警,但安德鲁会把母亲保护在自己身后,那时候安德鲁还没有母亲高。

你敢过来,我就报警。安德鲁对父亲说。他恶狠狠的,就像一只小野兽。

安德鲁的房间里有一种阴沉的气息,这个叫玛利亚的风暴,从多伦多那边过来,时速200里,比飙车还痛快。昨晚玛利亚降临蒙特利尔,一夜狂风暴雪,就把安德鲁的窗户掩住了一半,安德鲁感到他好像被雪埋了一样。他趴在窗台上看着他的车,现在是一个白白的小雪球,就像一个白白的小坟包。安德鲁不知为什么这样形容,也许因为塔巴的死亡。

塔巴是安德鲁的同学,那时候安德鲁刚上中学。学校里大多是穿着垂腰裤的黑孩子。所谓垂腰裤,是邱阿姨发明的,叫法很文雅,其实就是裤子的腰部垂到胯骨上,露出大半个臀部的内裤。穿这样裤子的同学都是拔着步子走路的,他们的步伐迈得很大,腿抬得很高,这种走路的姿势有点像机器人。如果额头上再裹上一条花花的头巾,外加一顶棒球帽,就是学校里标准的时尚酷毙的人物。

安德鲁发育得晚。同学们长得人高马大时,安德鲁还像一个没发育的小孩。那时安德鲁很渺小,一点不引人注目。那时他很想也有这么一条垂腰裤,于是他把裤裆故意放在腰下面,里面也露出半截内裤。但他在座位上一站起来,裤子就掉了下去。

哈哈哈——他听到后面的强尼没命的笑。

就是那一次,塔巴帮助了他,把他从一群黑孩子的包围中解救出来。塔巴送给他一条裤子,安德鲁才知道其实裤子和内裤并不是分开的,而是缝在一起的。

这样就掉不下去了。塔巴说。

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,他跟着塔巴,就像跟上了保护伞,再没有人敢欺负他,嘲笑他,轻视他,而且他开始有了新的经历,开始有了很多钱……

安家轩是在安安出生后的两个月离开的,他在一个夜晚离开。安德鲁睡得很香,并没有听到他离开的声音。清晨起床,安德鲁听到母亲低声的饮泣。

你并不需要一个踢你的人。他劝慰母亲说。我会照顾你和安安的。

在安家轩离开之前,安德鲁并不喜欢安安,自从有了安安之后,本来就忽视他的父亲,就更加无视他的存在。他好像不存在一样。连母亲也整天忙于照顾安安,再没有过问他的事情。如今连责备和惩罚也没有了,让他更加感到自己的渺小,他甚至想破坏点什么让他们注意自己。安安刚刚降生时,安家轩很高兴,他给安安换尿布,还称安安是小宝贝。安德鲁认为安安并不像一个小宝贝,他长得很像安家轩,猪头猪脑,不像他和母亲,他们都有着清秀的线条。安德鲁曾经很憎恨这个猪头猪脑但却得到父母亲宠爱的小孩。

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。安家轩的离开,让安德鲁感到一种责任,或者说在安安面前,他感到了一种愿望。

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小孩。他想。但我可以给安安父爱。

安德鲁常常感到自己像一个孤儿。他不像别的小孩可以依靠父亲。他有父亲,但他不在身边。当安德鲁长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,他突然很想了解自己的父亲。他为什么不回到家里,为什么不同他们生活在一起,为什么不像别的家庭一样?这个住着很多中国新移民的廉租楼里,几乎每一家都有一个父亲,他们很重要,冬天下大雪时候,他们很用力地铲雪,把埋在雪中的车像挖房子一样挖出来,但安德鲁家没有这个人,安德鲁就是这个人。有一次安德鲁铲坏了自己的脚趾,他蹲在大雪中,突然哭起来。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哭,他只是感到很委屈。

高一的暑假,安德鲁决定去中国找父亲。这是他能够平复自己内心的唯一方法。他带上母亲的信用卡,买了一辆二手车,从蒙特利尔出发,一路开向温哥华。在几乎横穿加拿大的路途中,他饿了就吃快餐,累了就睡在车里。他风餐露宿,昼夜兼程,当然也饱览了北美大地的辽阔美丽。到达温哥华后,他把车抛弃在飞机场附近,那车载他到达温哥华,已经不堪重负,病入膏肓,回天无力了。信用卡里的钱只够他买一张单程飞机票,他就买一张单程票。他后来想,那时他是如此决绝,如此渴望见到父亲,那时他寻根的心是如此迫切,他想了解的事情太多,他甚至想,将父亲带回来,和他们一起生活。虽然多年前他们是陌生人,但父亲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源泉,他必须找到这个源泉,才能知道自己来自何处。

安德鲁达到北京,是在一个雾霾的天气,皮肤好像被保鲜膜裹住一样,不能呼吸。

安德鲁给安安很多,他给安安买时尚的衣服,带他去看冰球和电影,领他去打高尔夫球。安德鲁模仿身边幸福孩子的父亲,试图以一个父亲的标准要求自己。安德鲁在做父亲时得到快感,他好像因此而报复安家轩。

这并没有什么,他内心对安家轩说。你的离开没有使我们变坏,反而让我们过得更好了。

尤其是母亲去世之后。母亲离世很快。她被发现患肝癌之后,存活了三星期。

带好你的弟弟。母亲对安德鲁说。她消瘦的脸上只有两个大大的无神眼睛,苍白的嘴唇发出死亡的气息。安德鲁在母亲的病床前感到恐惧,他不知道是恐惧死亡,还是恐惧母亲即将离开。那年安德鲁还不到二十岁。

安德鲁在塔巴死后再次搬家,这次他搬到了满地可的高尚社区,麦吉尔大学附近的公寓。这是城市的心脏地带,优美的大学城。安德鲁曾有一段时间梦想去上大学。小邱后来考进了这所大学,并且即将成为律师。安德鲁对小邱产生了兴趣,他经常在脸书上邂逅小邱,不咸不淡,聊几句近况。在大学生小邱眼里,安德鲁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成功商人,对法律充满好奇。小邱在安德鲁的好奇中看到自己的价值。而安德鲁在偶尔相逢时的出手阔绰,也给小邱留下深刻印象。他们将是这个社会的精英。他们在喝酒举杯时这样认为。他们将建立互利互惠的关系,他们的未来是美好的。

在小邱看来,安德鲁的新居很豪华。枝形吊灯倒映在大理石地面上,形成一个光亮而辉煌的场景。客厅里摆放着白色皮沙发,意大利古典式,宽大舒适,小邱不知为什么,想起他们搬家时给安德鲁家的那个灰色布沙发。在被尤尼猫挠了几年之后,沙发被安德鲁扔到大街上。安德鲁穿熨烫得笔挺的白衬衫,喝加了冰块的伏特加。安德鲁向小邱展现了一个成功年轻企业家的光辉未来。在他们那一代移民的孩子中还没有人像安德鲁这样成功,小邱有些眼晕了。

唯一让小邱不解的事情,是安德鲁从来不把安安带在身边。安德鲁把安安送进了寄宿学校。

安安不需要像我一样吃苦。安德鲁闲闲地说。安安将来要去读书,去名校,像你一样,做一个律师,或者做个医生。随他意。我供得起他。

安德鲁那时开着一个酒吧,但他并不去工作,他手下的人自会经营。这与小邱的概念是完全不同的。小邱的父母也开一间酒吧,但事事必须亲力亲为。因为语言不好,他们甚至不能当侍者,虽然不甘心,也要花高价请当地的吧妹。他们多做清洗扫地修门窗的工作,沉默地注视着酒吧里的客人。还经常被吧妹蔑视。或者被偷钱被偷酒,他们都一只眼睁一只眼闭。找一个员工不容易。小邱相信,如果他们能与客人聊天说话,留住顾客,让他们自己干所有工作也是愿意的,因为那样能赚更多的钱。

我们第一代移民,能做的就是吃苦。我们都是为了你呀。小邱的母亲常常这样说,这是小邱最不爱听的一句话。这句话让小邱身负重担。

而安德鲁的形象在小邱眼里几乎就是英雄了。他已经完全实现了从自雇到雇人的跳跃,小邱父母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完成的跳跃。安德鲁是了不起的盖茨比。

塔巴死于一个月以前。安德鲁很快搬了家。那个租来的房子已经不再安全了。塔巴死在芒克街的公寓里,他和塔巴刚刚换了房子。他们一直都是这样搬来搬去的。没有人知道塔巴是怎么死的。在几天之后才被发现,塔巴的尸体有一半都化掉了。塔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,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。

塔巴就这样从这个城市里消失,好像从未来过。塔巴的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,脸书上的记录被封闭起来。安德鲁偶尔想起塔巴,想起的是他十二岁时的笑脸。他隔着窗,总能看到塔巴从街那边走过来,剃着极短的头发,即使在寒冷的冬天塔巴也从不戴帽子,不戴手套,他穿一件半截的长大衣,黑色的,宽宽的,让他瘦长的身材显得更加瘦长,好像是戳在棉大衣里的一截木桩。奇怪的是每次想起,塔巴都是笑着的,没有一点悲寂的表情。

安德鲁不知道塔巴死前发生了什么,他曾经想知道,但塔巴的哥哥阻止了他。

这是我们意大利家族的事情。他冷冷地说。你还是做好分内的事情比较好。

但安德鲁也感到了危险。

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。塔巴的哥哥说。安德鲁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调,每一个字都是相同的,语速没有高音也没有低音。好像机器发出的声音,毫无生气。

但安德鲁还是把安安的学校告诉了他。安德鲁别无选择。前一天晚上他在唐人街的一个街角接头时被警察录像,他对此毫无准备,他正要进那个餐馆吃夜宵,很多年了,那里一直都很安全。现在,没有人知道是怎样暴露的,但他们暴露了。好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,当那个深灰眼睛的警察冷冷地望着他,要求搜身时,他拒绝了。他恨深灰色的眼睛,他对深灰色眼睛有与生俱来的憎恨。

是因为侯赛因吗?安德鲁不知道。但如果需要细细追究潜意识,大概只有侯赛因的眼睛让他厌烦。当他第一次走进学校,当他不能发出别人能发出的喉音,侯赛因居高临下的眼神让他从心中萌生出一种自卑和低下。

塔巴说你根本不需要发出那个喉音。我也发不出来,又怎么样?我有钱花。这个世界是钱的世界,你是聋哑人,你有钱,你就是国王。塔巴说来吧朋友,跟我在一起。

China。强尼这样叫着安德鲁,他从来不叫安德鲁的名字,他喜欢叫他China。这样叫时安德鲁好像一个行走的国家。他常常会用怪里怪气的腔调说你好。你好吗。谢谢。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这三个词,他们这样随意改变着腔调说话时,感到非常快乐,莫名其妙的快乐,有点恶作剧的快乐。安德鲁不想回应他们。安德鲁除了一张亚洲脸,他对中国文化一无所知。

安德鲁把脖子抬起来,眼睛紧盯着窗外的电线,电线上挂着一双鞋子,男鞋,42码,灰黑双色的跑步鞋。鞋子挂在电线上,像两只迷途的小舟,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,他们失去了桨了,只能任凭风雪摆布。但却又不能随风飘去,因为安德鲁昨夜爬上梯子,他把这两只鞋子系得很牢靠,他不想丢掉任何一只。

本来就是一双鞋子。他想。

这双鞋子,还是母亲病逝之前给他买的,阿迪达斯。母亲喜欢这个牌子,据说这个牌子的鞋在八十年代的中国,意味着高级和时尚。

你父亲在结婚前给我买过一双。母亲说。那是她很少提到父亲的时候。

安德鲁不能肯定母亲是否爱过父亲。他对此不感兴趣。他甚至憎恨这个婚姻。他是不应该被生在这个世界上的。他并没想生出来。你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,他说,我是你们寻欢作乐的产品。

安德鲁认真思索过人生。他在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中看到丑恶和可怜。他对自己有过切身的反思,既然他不想却来到这个人世,那么这个世界就有些事情是他不能左右的。人们总是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,并不知道其实谁也救不了谁。我们只是自己的主人,他想。我不想淹没在母亲的眼泪里,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。

在北京,他满怀希望到达的地方,他本来以为父亲会伸开双臂,就像他小时候一样,把他举过头顶,让他飞。小时候他不懂那是一种父爱,是一种骨肉根系的连接,现在他懂了,他不仅懂,而且渴望,他渴望与父亲有一次畅快淋漓的谈话,有一次心碰心的交流,他想了解父亲之所以为父亲,母亲之所以做了他的母亲的秘密,家族的秘密,血缘的秘密。

但他并没有了解这么多。他的寻父之行以惨败告终。他和父亲永远不能和解,在他看到父亲身边那个花团锦簇的女人之后。

虽然这样想时他的心肠很硬,但他硬的心肠还是有一个软肋,就像阿喀琉斯的后脚跟。那就是安安。敬佩他就像敬佩父亲一样的安安。

小小的柔软的安安,步履蹒跚的安安,像小狗一样跟着他的安安。

今天做这一单生意做完之后,他想去看看安安。如果一切顺利,他想带安安一起到墨西哥去。

接头的人会在这双鞋下面等他。那是接头暗号。

天暗淡下来,风雪中的黄昏有夜半的感觉。安德鲁的眼睛发出亮光来,因为他看到街那头的鞋子下面有一个人影,已经徘徊很久了。那是个瘦长的身影,穿着一件黑色长大衣,远远望去,让安德鲁想起十二岁时的塔巴。

只是戴了帽子。安德鲁有些心酸地想。

已经过去十分钟,那个细长的身影还没有离开。安德鲁知道接头的就是这个人。他从转椅中一跃而起,迅速穿上大衣,戴上帽子,大衣沉甸甸的,里面装着用于意料之外的武器。

安德鲁作风凌厉,但是他在过马路时还是放慢了脚步。以备万一。夜色苍茫,大街上空空荡荡,虽然街上只有茫茫白雪,没有屏障,放眼望去,警车不会埋伏在任何地方,但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哪里,在一秒钟之内他们可能出现,呼啸而来……

安德鲁呆立在街口处,不是因为呼啸而来的警车,而是因为街对面的人转过身来,在黑帽檐下露出一张稚气的脸……

安安……

安德鲁失声叫道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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